空桑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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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转】尸骸圣子,雷震子全解(作者:闲者)

*授权转载。我之前大略写过殷郊和雷震子,阿闲这次是完全版。

*这是一个殷郊、雷震子,再加妲己的人物全解,因为这几个人物需要连起来说。超万字警告。


与殷郊不同的是,雷震子这位曾一度和他并肩作战的战友,其故事框架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雷震子在早期伐纣故事文本里有何种事迹已经无法考究,《太岁殷元帅》中仅有一句「(殷郊)率雷震等前锋显威」一笔带过,在之后的四部作品中,他的经历都可以简化为:「文王遇暴雨」→「古墓遇婴儿」→「文王收留」→「遇云中子」→「交谈此子来历,云中子带走」→「命名为雷震」→「下山救文王,然后回山」→「再次下山,参军伐纣」。


《武王伐纣平话》写到,文王姬昌路过潼关阴符界,用八卦算到马上就会下起雷阵雨,躲雨时遇到了一个古墓,又算到此墓中会诞生一位烈士,他刚说完这话,古墓就裂了开来,里边有一个姿容好似活人的女尸,她的腹部被雷电劈开,里边有一个哭泣的婴儿;姬昌继续前进,在堞岭和云中子先生相遇,交代孩子的来历,云中子称此子是「必佐西伯侯同破无道之君」的「破纣之凶神」,取名「雷震」,带回录真山培养教导;文王离开羑里城后遭到追杀,披头似鬼、肩扛一柄大刀的雷震前来救场,随后告辞回山;武王出兵伐纣、即将攻入朝歌时,雷震遵守约定下山参军。


《列国志传》大体沿袭了这些剧情,并加以修改,文王是在燕山遇到的古墓,算卦时对雷震的称呼是盖世英雄,云中子自称是「终南山练气之士」(这原本是平话中赠予纣王镇妖宝剑的许文素的出身,志传将二者合一),称雷震是「破魅之士」、「将星」;删去了第一次下山救文王,在武王刚开始踏上伐纣征途的时候就加入了他的麾下,自称是文王之子,之后与殷郊组队战斗,在对阵高明、高觉兄弟时他们还分别穿青袍、执铜锤与穿红袍、拿火箭扮作雷神与电神的模样,最后攻入朝歌时分别活捉了妲己与费仲;受殷郊的影响,雷震使用的武器为一把大斧。


《有商志传》几乎完全继承《列国志传》,只是在细节上略做增改,无需多言。


《封神演义》在结合《武王伐纣平话》与《有商志传》二者特点的基础上,将原本只有出生极为神奇、战场表现和普通人无异的武将雷震,神化为了飞天入地、与其他仙神斗法的道德之士——雷震子。


《封神演义》中的雷震子,既有平话的「分两次下山,第一次救文王,第二次参军伐纣」,也有志传的「认文王为父」,并且吸收了志传最后殷郊的事迹——活捉妲己、参与对她的处刑。吃下两枚仙杏从而获得了风雷双翅乃是效仿自平话中殷郊饮下的神力之酒,而这对肉翼以及面色青靛、发色朱红、眼睛暴突、牙齿横生的形象,则源于道教中的雷部神将(可能是「九天欻火律令大神炎帝」邓伯温或者「雷霆飞捷报应六乙天喜旸谷使者」张君珏)。


从平话到志传再到演义,雷震子的演变脉络可以说是清晰、明了而又简单,不再赘述,接下来我们直接进入探究他的起源的环节。


首先是师父。云中子这个称呼,其实是全真教道士苏铉的道号,其生平事迹可见于李道谦(公元1219~1296年)的《终南山祖庭仙真内传》。他在公元1171年拜丹阳宗师马钰(公元1123~1183年)为师,后来因造道高深而一度被别人称作「小丹阳」;公元1182年,跟随马钰一同回到山东;明昌年间(公元1190~1196年)初,奉长春真人丘处机(公元1148~1227年)之命,与朝虚子曹瑱(卒于公元1207年)、无染子柳开悟(卒于公元1212年)两位同门一起北上弘扬道法,分道扬镳之后暂住于崇福观;去世后被葬于五华山——这在全真教中是极高的荣誉。


《武王伐纣平话》里,在妲己刚入宫时,有一位出家的贤人许文素前来赠予纣王一口灭妖宝剑——此事迹从《列国志传》开始就被合并到了云中子的身上——这个许文素自称居住于终南山白水洞,虽然名不见经传,但显然是出身于全真教(当然,实际上在商周时期是不存在的),可知平话也许有受到过全真教的影响,盛行于北方的道教派系与产生于北方、和道教密切相关的平话,二者有着地域上与性质上的重合,前者被后者当做创作的素材,实在太正常不过了,而对早期全真教有着重大贡献与影响力、甚至被宋德方(公元1183~1247年)列为全真教列祖宗派十九枝之一的苏铉,也就以道号的形式进入了伐纣故事之中。


与之相类似的,殷郊在《太岁殷元帅》中的师父「金鼎化身申真人」,其实也确有其人,那就是在《天心地司大法》的开头与廖守真并列为此法师祖的「金鼎妙化执法申真人」——我们只知道他的姓名为申霞,出身于蜀地,除此之外的无从知晓,《神霄遣瘟送船仪》又有一个「地司主法金鼎妙化先生皇甫真人」,不知二者是否有关。道法的开创者在故事中被安排为道法所召请的神将的师父,这在元明之时兴许蔚然成风,申真人如是,《北游记》的撒真人亦如是。


接着是经历。「被道士收留于洞府,再培养成才」显然是继承自殷郊,此模板直接促使了包括殷郊、殷洪、哪吒、雷震子、杨戬、韦护在内,被网民称作「二代弟子」的「某山某洞某仙人弟子」这一阶层的产生。后来的通俗神魔小说的主角,例如薛仁贵、狄青等,也有着相同的遭遇,与「仙神斗法就是法宝战」、「仙神摆下阵法与敌人对峙」一样,是《封神演义》的开创性遗馈之一——正是它的出现,才使这些之前就存在、但热度不够高的设定流行了起来。


最后是出生。雷震原本是从遭到雷击的女性尸骸之中的诞生的,因为《封神演义》将这一情节删减成姬昌的随从直接在古墓的边上发现婴儿的缘故,导致了这具女尸在现代被人们所忽略。


「雷击坟墓女尸生子」这个情节可以算作是由「女尸生子」与「雷击坟墓」两个母题构成的,它们虽然都能在中古文献中找到类似的故事,但内涵却完全不同。「女尸生子」可见于刘敬叔(公元417年为骠骑将军,公元426年为给事黄门郎)的《异苑》,元嘉(公元424~453年)年间,沛国人武漂的妻子林氏在怀孕后病逝,由于当地忌讳让胎儿进入棺材,所以要割开尸体将其取出,在林氏的乳母向上天祈求不要让她受此遭遇的时候,林氏尸体的脸上出现了羞愧的表情,婢女将她扶起,随后,婴儿从双腿间堕出,尸体倒下——与这则故事截然相反的,雷震之母是怀胎入棺,而她的尸体也被雷电破坏了。「雷击坟墓」可见于刘向(公元前77年~6年)的《列女传》,河南人李叔卿是郡府的工曹,被举荐为孝廉,同伴因为嫉妒他而散播了其与妹妹乱伦的谣言,李叔卿失去了成为孝廉的资格,因而闭门不出,悲愤的妹妹选择了上吊自尽,李叔卿为了自证清白也随之自杀,那些污蔑他的人遭到了天谴的雷电,不仅全都被劈死,坟墓也被摧毁——这体现的是最晚在汉朝就已出现并一直贯彻至今的一个观念:「雷击是上天对罪人的惩戒」——摧毁潼关古墓、破开女尸腹部的雷霆则并非是天罚,而是促使作为「破纣之凶神」与「烈士」的雷震诞生于世的媒介。


雷震子的出生与中国传统的观念可以说是格格不入,那么它究竟起源于何处呢?


在高加索地区,流传着一系列被称作《纳尔特叙事诗》(Nart Saga)的口头文学,是由奥塞梯人(Ossete)、阿布哈兹人(Abkhazians)、阿迪格人(Adyghian)、格鲁吉亚人(Kartvelians)、亚美尼亚人(Armenians)、印古什人(Ingush)、阿巴扎人(Abaza)等民族集体创作的。这些民族由于长久的共存而产生了文化的交流——这种关系颇似于古希腊诸城邦——各自拥有的史诗与英雄被其他民族的神话吸收借鉴,而最终将这些杂乱的故事融汇于一身的,便是这部《纳尔特叙事诗》。


在《纳尔特叙事诗》中,有三位占据了主要地位的人物,分别名为巴特雷斯(Батырадз)、索斯鲁科(Сосруко)与阿沙梅兹(Ацамаз)——本文所要谈论的,便是这位阿沙梅兹。


阿沙梅兹是阿布哈兹人的神话英雄,在传说里的身份为诗人与牧羊人,他生性放浪好色,从野兽的叫声中领悟了音乐的真谛,因为与部落中的众多人妻、少女有染而遭到驱逐,从此开始了传奇的一生:他成为了春季与丰收之神姆泽图娜哈维(Мзетунахави)、善良与美之神特哈乌胡德(Тхаухуд)、河流之神普瑟霍·古阿沙(Псыхо—Гуаша)、冥府女王巴拉斯蒂尔(Барастцр)、死神阿米农(Аминон)等女神的情人,在众神的宴会上演奏时趁机偷走了太阳神胡尔(Хру)的光轮(Bалаксагар),给女武神别格拉(Бегела)复仇而杀死黑暗与夜晚之神科帕克(Паркер)却遭其诅咒身边不会再有黑夜到来,争夺草场时通过季节的优势打败了索斯鲁科,为了守护众神的羊群而与巴特雷斯对决却因为情报的泄露导致战败,深入冥界击杀巨龙夺回被盗走的神笛与美女,被能够涌出美酒或毒虫的魔杯(Vatsamonga)所认可,击败了挑战者萨斯雷克瓦(Сасрыква),利用狼神图蒂尔(Тутыр)的眼球帮助索斯兰(Cослан)战胜强敌……经历了如此之多的冒险之后,在史诗的结局,阿沙梅兹离开了即将灭亡的纳尔特部落,在前往大海对岸的时候被海之女神济滋兰(Дзызлан)用海浪带到了深海而溺亡。


重点在于阿沙梅兹的出生,他的母亲被闪电击中而死,因此被族人视为圣女,进行了为时三天的庆祝仪式,然后才把尸体送入墓室——阿布哈兹人、阿迪格人与格鲁吉亚人认为,遭到雷击是被神明选中的福报,要欢声笑语、载歌载舞的庆祝,这类死者通常埋葬于身亡之处,坟墓作为圣地受到崇拜——就在墓室即将被封闭时,族人们听到了婴儿的哭啼,于是又打开棺椁,发现圣女的尸体竟然生下了一个孩子——他就是阿沙梅兹。


阿沙梅兹的父亲毋庸置疑是一位司掌雷电的神祗,奥塞梯人认为这位雷神是瓦齐拉(Уашьъта/Vatsilla,「Vats」意为神,「Illa」源自基督教的雷之圣人「以利亚」),阿迪格人则认为祂是经常与前者混淆的希布雷(Шнбле,意为「雷霆」,基督教传入后与以利亚同一视)。


……值得一提的是,高加索地区的性癖非常的与众不同,似乎对尸体有着异常浓厚的性趣。瓦齐拉带着祂的战马与猎犬潜入海王顿别尔蒂(Дюпончирок)的女儿杰拉萨(Дзерасса)的墓室,一起轮流奸污了她的尸体,分别使其生下了女杰萨塔娜(Satana)、凡马始祖阿尔凡、众犬之王西拉姆(也有说法是杰拉萨因这场轮奸而死亡)——顿别尔蒂赶到现场,先是用神鞭复活了女儿,然后把三个强奸犯告上天界,最终马和狗都被砍去了一条腿,而瓦齐拉则被阉了,后来,索斯兰无意中进入了纳尔特人的公共墓室,发现了曾祖母杰拉萨那具美貌依旧的尸体,便玷污了她,使其生下了一匹只有刺穿马蹄内侧才能杀死的神马;在另一些版本中,瓦齐拉帮助杰拉萨埋葬她的丈夫及其兄长的尸首,以此要求她嫁给自己,杰拉萨用计逃脱,她在将要去世时让两个儿子乌滋雷格玛(Uryzmag)与哈梅次(Hamytz)轮流看守墓室三个晚上,结果在第三天夜里哈梅次被欢闹的人群引开,瓦齐拉趁机潜入,用神鞭将她的尸体变的更加美丽,与战马一起奸尸,一年后,杰拉萨的尸体生下了萨塔娜与马仔杜杜。印古什人神话中掌管雷电、暴雨、暴雪、地震等恶劣气候的天界将军谢拉(Села)曾向一位追求者甚多的纳尔特少女求爱遭拒,在她死后,利用守墓人在第三个晚上的懈怠潜入墓室,尸体被奸污后生下了一位名为「谢拉·萨塔」(Sela Sata,意为「谢拉之女」)的少女——在《纳尔特叙事诗》里,谢拉奸污的是索斯鲁科的妻子的尸体,他们因此结下不死不休的仇恨。此外,阿塞拜疆人(Azərilər)、土库曼人(Turkmen)与土耳其人(Turkish)的史诗《吉奥尔奥格雷》的主角吉奥尔奥格雷(可能意为「盲人之子」或「坟墓之子」)出生于其母亲的墓室中,该史诗亦被毗邻的亚美尼亚人与格鲁吉亚人所传颂。


综上所述,在高加索地区流行着「英雄诞生于坟墓中的女尸」的传说,且大都与「雷电」有关,尤其是阿沙梅兹的故事与《武王伐纣平话》中雷震的出生堪称是如出一辙,区别只在于女性遭到雷击时是生还是死而已——由此看来,可能后者就是受到了前者的影响。


假如这一推论成立,阿沙梅兹又究竟是通过什么样的途径传播到中国的北方,让中国的讲史说书之人知晓他的故事呢?


在前文提及的高加索人中,有着一支名为奥塞梯人的民族。奥塞梯人的古称是阿兰人(Alans),在《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等中国史籍中被称作「奄蔡」,他们信仰基督教(情况与藏地密宗类似,外来宗教与本土文化融合的魔改产物),是斯基泰人(Scythians)的分支萨尔马提亚人(Sarmatians)的后裔,「斩下敌人的右臂」、「剥人皮制衣」、「对灶火立誓」、「伫立于大地的铁剑」、「身体被锻铸」、「毒死老人」、「证明功绩的魔杯」这些在史诗中被广为歌颂的情节皆是继承自祖先的习俗。


蒙古人对阿兰人的称呼有「阿速」、「阿思」、「阿苏」、「阿宿」等,后者在分别发生于公元1220~1221年和公元1235~1239年的两场战役中被前者彻底征服,绝大部分的阿兰人归顺了蒙古军队,协助他们征战,被分批带到了中原,还有一小部分依然生活在高加索地区,成为了现在的奥塞梯人。


迁入中原的阿兰人属于「色目人」,地位较高,依然被蒙元统治阶层作为军队使用,最晚在公元1272年,元朝设立了名为「阿速拔都达鲁花赤」(「阿速拔都」意为「阿速勇士」,「达鲁花赤」意为「镇守官名」)的机构,它起到将混在蒙古军队中的阿兰人初步整编的作用。公元1286年,「阿速拔都」改称「阿速军」(或曰「阿速卫」),并且被分为两支,编入前卫与后卫,成为了征伐北方叛王的主力,再后来又形成了「左阿速卫」与「右阿速卫」两个独立的军事机构,这种组织形式一直持续到元末——只不过那个时候他们已经被红巾军打的直喊「阿卜(快跑啊)!」了。


东来的西域人在吸收汉文化、接受儒学教育的同时,也势必会带来自己的文化,来到中原的阿兰人与亚美尼亚人一如既往的进行着自己的宗教活动——修建教堂、咏唱圣歌、食用圣餐等等,当时活跃于北方地区的讲史人可能就是受到他们的口头文学的影响,这才将在中国前所未有的「雷击女尸坟墓生子」稍作修改然后编入话本之中,移植于讨伐无道之君的烈士——雷震的身上。


可以作为佐证的,布里亚特蒙古人(Buryatmongols)有着一些肯定是受外来者——阿兰人——的影响才产生的观念:遭受雷击者是被腾格里挑选出来、具有神圣特性的人,应该葬在萨满的墓台,他们的子嗣在经过以奶制品祭祀雷神使者的「ΗэрΙбеар маǔха」仪式之后会被培养教育成新一代的萨满首领,此外,在雷击之地还要举行一种可以带来富裕、吉祥和幸福,名为「布达尔·代格代亥」(意为「升高降落地下的天上之物」,或曰「雅希尔·代格代亥」)的仪式,先在地上插入白桦树桩,人们在里边围成圆圈跳舞,再让九男八女共计十七个青年作为「天之子」在圈中玩耍。


蒙古人和布里亚特人的传统显然与这些习俗相悖,他们要么是与欧亚大陆上的大部分民族一样,将雷电认知为雷神在追杀躲藏于岩石、树木、人体、牲畜里的妖魔时射出的石质箭矢,要么是对雷电极为惧怕,会将遭到雷击者的家产全部遗弃然后逃离此地,甚至为了防止天神发怒打雷而从来不敢洗衣服。


蒙古人也曾向高加索地区输出过自己的文化,可以在亚美尼亚人的民族史诗《萨逊的大卫》(Давид Сасунский)中找到痕迹。该史诗讲述的是萨纳萨尔与巴格达萨尔、大姆格尔、大卫、小姆格尔这萨逊家族四代英雄的故事,其中的大小两位姆格尔这对爷孙都是从米赫尔(Михр/Mikhr)这位亚美尼亚的太阳与光明之神分化出来的。大姆格尔在杀死白妖之前,用雷电之剑(Թուր-Կեծակին)斩杀了从泥潭中现身、象征白妖之魔力的黑公牛,这一情节源于蒙古史诗《格斯尔可汗传》中格斯尔在海边用青钢神剑杀死作为蟒古斯之命匣的黑牤牛的事迹;小姆格尔出生时手握一块凝血,闻讯赶来的舅曾祖父凯里·托罗斯称他这是「把世界变成一滴血紧攥在掌中」,说明其在未来能够建功立业,这一情节源自成吉思汗,在早期的史料中,成吉思汗出生时握有如同髀石或赤石的凝血,此事迹后来被附会上了征服全世界、给外族带去灾害与悲痛的含义。


高加索是雷神与尸骸之子的最初起点吗?可能并非如此,因为还有一个地方能够找到类似的神话,那就是被誉为西方文明之源头的希腊。


在希腊神话中,存在着十二位在诸神中尤为突出、盘踞于奥林波斯山(Olympos)之上的「十二王神」(δώδεκ' ἀνάκτων θεῶν),构成了希腊神系的权力中心,祂们分别是神王宙斯(Ζεύς)、神后赫拉(Ἥρα)、海神波塞冬(Ποσειδών)、农业女神得墨忒耳(Δήμητρα)、智慧女神雅典娜(Ἀθήνη)、神使赫耳墨斯(Ἑρμῆς)、光神阿波罗(Απόλλων)、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Ἄρτεμις)、酒神狄奥尼索斯(Διόνυσος)、火神赫淮斯托斯(Ἥφαιστος)、战神阿瑞斯(Ἄρης)、爱神阿佛洛蒂忒(Ἀφροδίτη)——不过,这份在现代极为流行的名单只是根据帕特农神庙的浮雕(约公元前442~438年之间)确定的,其实还有着许多其他的版本,在上述神祗中,只有前六位是雷打不动的,剩下六席的竞争者还有冥王普鲁托(Plūto,哈迪斯在罗马的对应)、灶神赫斯提亚(Ἑστία)、河神阿尔斐俄斯(Alpheus)、卡里忒斯(Χάριτες)三女神、大力神赫拉克勒斯(Ηρακλής)、前任神王克洛诺斯(Κρόνος)、前任神后瑞亚(Rhea)、哺育女神勒托(Leto)、道路女神赫卡忒(Ἑκάτη)。


狄奥尼索斯这位著名的酒神只有极少的场合才会缺席,祂与赫拉克勒斯一样,是宙斯与人类女性生下的混血儿,称得上是诸神里的异类。实际上,狄奥尼索斯与祂的凡人母亲——塞墨勒(Σεμέλη/Semele),是一对从色雷斯(Θρᾴκη)来到希腊的母子神——当然,祂原本不叫「Διόνυσος」(Dionysus)这个迈锡尼时代就存在的神名。语言学研究认为,塞墨勒源于色雷斯人的大地母亲「Zemele」,色雷斯人对狄奥尼索斯(或者宙斯)的称呼「Sabazios」的别名「Zalmoxis」来自色雷斯语中的「Zamol」(土地),而「Sabazios」的词根「Saba」则是与弗里吉亚人(Φρυγία,色雷斯人的分支)的大地母神「Cybele」有关。


这对与大地有关的母子在被引入希腊之后,只有儿子颇受希腊人重视,相关的地母神崇拜仪式被吸收进了酒神信仰,而作为母亲的塞墨勒则被随手处理成了一个凡人,赫拉因为嫉妒她怀有宙斯的子嗣,而蛊惑其让神王以真身出现于面前,导致塞墨勒被雷火灼烧而亡。


这则神话现存的最早记录只有公元前六世纪的诗人品达(Pindar,公元前518~438年之间)在《奥林匹亚颂》中写的一句「长发的塞墨勒在雷声中死去」。直到半个多世纪之后,才有欧里庇得斯(Euripides,公元前480~406年之间)这位悲剧家在其晚年作品《酒神的伴侣》中做了更为详细的描述,在戏剧的开头,狄奥尼索斯来到忒拜(Thebes),见到了母亲的坟墓,这里被外公卡德摩斯(Cadmus)定为圣地,上边依旧围绕着宙斯的雷光,祂又用自己的象征之物——果实累累的葡萄藤——对其加以装饰;之后,欧里庇得斯在旁白以及彭透斯(Pentheus)、特瑞西阿斯(Tiresias)几人的对话中不厌其烦地复述了整整四遍狄奥尼索斯那神奇的出生:在塞墨勒因雷火加身而死去的同时,宙斯将她腹中的孩子取出,放入自己的髀肉(大腿根部内侧)这「男性的子宫」之中。


伴随着这部名声远扬于东方的悲剧的诞生,狄奥尼索斯的主流形象(在显教盛行的版本)也就此定型,假托雅典的学者阿波罗多洛斯(Απολλόδωρος,公元前180~120年)之名伪作的《书库》(Βιβλιοθήκη,成书于公元1~2世纪)与诗人诺努斯(Nonnus,活跃于公元4世纪末至公元5世纪初)的史诗《狄奥尼西卡》(Dionysiaca)等重要文献皆沿袭了《酒神的伴侣》的记载。


塞墨勒的坟墓被定为圣地的情节反应了当时的社会风俗,古希腊人会将遭到闪电劈击的地点称作「神灵出现之地」(ἐνηλύσια),认为那里有着「神圣不可侵犯」(ἄβατον)的性质,要奉献给「降临之神」(Καταιβάτης)——宙斯。以及,公元二世纪的罗马地理学家保萨尼亚斯(Παυσανίας,约公元110~180年)在《希腊志》(Guide to Greece)中提到,忒拜的确存在有这么一座属于塞墨勒的坟墓,现在看来,大抵是后人根据神话修建的。


此外,在希腊地区,存在着与作为显教的奥林波斯多神教(我们现在所熟知的希腊神话就隶属于它)相对的密教——俄耳甫斯教,后者的神谱虽然大体承袭自前者,但是经过了不小幅度的魔改。在俄耳甫斯教的神话中,关于狄奥尼索斯,有着与前文所述的内容截然不同的叙事,祂是宙斯强迫化作蛇身的女儿珀耳塞福涅(Περσεφόνη,显教神话里她是哈迪斯之妻)为自己生下的儿子,是继法那斯、纽克斯、乌拉诺斯(Ouranos)、克洛诺斯、宙斯之后的第六位神王,而且是人类的起源——首次将这则传说完整的记录于案的,是公元6世纪的新柏拉图主义者奥林匹俄多鲁(Olympiodorus),他在注疏《柏拉图对话》的《斐多篇》时提到,嫉恨狄奥尼索斯的赫拉指示泰坦们将其撕碎并吞入腹中,愤怒的宙斯用雷霆将它们殛杀,烧剩的骨灰中诞生了人类。这个故事被创作的目的显然是对早期神话中人类的身体同时具有泰坦(污)与狄奥尼索斯(净)二者的部分这一双重天性的诠释,这种观念最早可见于公元2世纪初的金嘴狄翁(Dion Chrysostome)的论著。


公元4世纪的占星师费米克斯·马特努斯(Firmicus Maternus)在讨论异教迷信时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早期的完整文本,这个解释「Liber」(指狄奥尼索斯)秘仪的来历的故事中并未谈及骨灰与人类,只有朱诺(Juno,赫拉在罗马的对应,该故事中似乎仅是凡人王后)指使泰坦们撕碎并吞食幼童这条主线是一样的,多出了参与杀害弟弟的恶行并且保存了他的心脏的密涅瓦(Minerve,雅典娜在罗马的对应)为了避免责罚而主动向父亲朱庇特(Jupiter,宙斯在罗马的对应,该故事中似乎仅是统治克里特的凡人国王)告发此事的情节,暴怒的朱庇特在虐杀了泰坦之后将那枚心脏放入了儿子的雕像中,并为其建了一座殿堂作为坟墓,之后每两年举行一次哀悼仪式(值得一提的是,小亚细亚地区某个俄耳甫斯教教团使用的祷书中对塞墨勒的祭祀也是这个时间)。


语法学家塞维乌斯(Servius,活跃于公元4世纪末至公元5世纪初)在对古罗马诗人维吉留斯(Vergilius,公元前70~19年)的《农事诗》(Farming Poems,成书于公元前37~30年之间)作注疏时记录了一则较费米克斯的版本更为古老、原始的故事:巨人们发现了喝的烂醉的巴克斯(Bacchus,狄奥尼索斯的别名),便把祂撕成碎片,然后把碎尸埋了起来,不久之后巴克斯又完好无损的复活了。需要指出的是,与奥林匹俄多鲁同样是新柏拉图主义者的希腊哲学家普罗克洛(Πρόκλος,公元412~485年)在注疏《蒂迈欧篇》时谈及狄奥尼索斯被泰坦撕碎之后又被阿波罗复活,前者在注疏《斐多篇》的时候完整地引用了他的原话。


这位以葡萄藤为象征的酒神惨遭磔裂的情节应当与埃及的奥西利斯(Osiris)、巴比伦的塔穆兹(Tammuz)、叙利亚与希腊本土的阿多尼斯(Adonis)等死而复生的植物神有关,西方历史之父希罗多德(Herodotus,约公元前484~425年)在其著作《历史》(Ἱστορίαι)中提及自己在埃及的见闻,认为奥西里斯与狄奥尼索斯是同一尊神,就连祭祀祂们的仪式都完全相同,这说明,自他那个时代起,后者的身上就有着许多与前者相似的要素,其中可能就包含有「复活的植物之神」这个属性。当受害者的身份是司掌葡萄与美酒的神祗的时候,这一神话象征的意义可能就从「植物的盛衰轮回」特化为了「葡萄种植」与「酿酒」,作为加害者的巨人对应采摘葡萄的农夫(在故事被改造成与人类的天性有关的哲学寓言之后就顺理成章的变成了身负罪孽的泰坦),他们将果实压碎榨汁,剩余的残渣与藤条埋入大地以期来年的丰收——也就是狄奥尼索斯的复活。


这虽然是一套与「塞墨勒生狄奥尼索斯」截然不同的演变系统,不过只要把二者的情节进行逐一对比——「塞墨勒怀着狄奥尼索斯」与「泰坦吞噬狄奥尼索斯」、「塞墨勒被雷火烧死」与「泰坦被雷火烧死」、「宙斯从尸体中抢救出婴儿」与「骨灰中诞生了人类」——就会发现,它们其实揭示了同一个观念:由雷电引发的死亡亦能孕育新生。若非雷火的煅烧与神体的孕育,狄奥尼索斯恐怕便无法像他那同父异母的兄弟、立下诸多显赫功绩的赫拉克勒斯一样从人神混血蜕变成真正的神祗。在塞墨勒带着儿子进入希腊之前,其就应该是一位「闪电烧灼的大地女神」(Keraunia),被雷雨滋润的大地会孕育出丰硕的果实,作为雷神的宙斯因此成为了她的丈夫。


以这一精神内核为基础,将「雷击」、「女性」、「尸骸」、「坟墓」、「生子」等要素缀连起来的故事,以及对雷击之地的崇拜与美化,这毫无疑问是与高加索人的史诗和风俗完全吻合,足以让我们怀疑二者之间存在着联系。


希腊与高加索之间的文化交流并不罕见,毕竟前者的殖民城市遍布黑海沿岸。普罗米修斯(Προμηθεύς)因盗取天火而被宙斯囚禁在高加索山的故事源自格鲁吉亚、阿布哈兹与亚美尼亚等民族的神祖阿米拉尼(Амнани,又名「阿布尔吉斯尔」、「阿尔塔瓦兹德」)因对抗天神而被捆绑囚禁于山洞之中的神话;许多从斯基泰人的坟冢出土的随葬饰品都取材于赫尔墨斯、迈那得斯(Maenads,酒神的女性追随者)、斯库拉(Σκύλλα)、赫拉克勒斯(希罗多德认为斯基泰人以祂为神祖)、斯芬克斯(Sphinx)等希腊神话中的形象;阿沙梅兹不仅和狄奥尼索斯一样为了救出一位女性(美女阿贡达与母亲塞墨勒)而深入冥界,而且他还在从巨龙手中救出女神姆泽图娜哈维之后解答了她提出的难题:「何物晨时四足,午时二足,入夜三足,足多时至为无能?」——显然是俄狄浦斯(Oedipus)这位悲剧主角的故事的翻版。


至此,雷神之子的演变流程就已然梳理清晰,先是色雷斯人的大地母子神被希腊人的神话吸收,然后希腊人的酒神故事与雷击地崇拜被高加索人接受,这些文化最终由被蒙古人携裹至中原北方的阿兰人带到了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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