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桑寂

我的大号是空桑寂,这是小号,用来发神话类、小段子、搬运知乎文章之类

【授转】岁君殷郊全解(作者:闲者)

*授权转载。我之前大略写过殷郊和雷震子,阿闲这次是完全版。

*这是一个殷郊、雷震子,再加妲己的人物全解,因为这几个人物需要连起来说。目前阿闲已经写完了殷郊。超万字警告。

*殷郊作为封神故事的暗主角,涉及到很多人物,比如哪吒一家。他的师父之一,水帘洞天金鼎申真人,涉及到孙悟空和金鼎公主。

金鼎公主后边我会来写。



一、封神源流

首先,我们需要对历代的伐纣故事文本的演变加以梳理。《武王伐纣平话》为现存最早的伐纣话本,是由金元时期活跃于北方地区的讲史说书之人抄录的本子,简陋而又粗糙。到了明朝,受福建建阳书坊主熊大木(公元1506~1578年)所开创的「熊大木模式通俗小说」的影响,余邵鱼(生卒年、生平事迹皆不详)创作出了小说《列国志传》,此书讲述武王伐纣至秦并六国之事,其前期剧情便是直接从《武王伐纣平话》改编而来;《列国志传》现存最早版本为建阳书坊主余象斗(约出生于公元1545~1550年之间,公元1591年放弃科举继承家业)于公元1606年重刊的《按鉴演义全像列国评林》,他在该书扉页称余邵鱼为已经去世的族叔。


晚明时期,出现了大量的文学点评著作与从事文学点评创作的文人,竟陵派代表作家钟惺(字伯敬,公元1574~1625年)就是这一群体的翘楚;当时的书坊为了经济效益,会假托有一定声望的文人之名对出版的书籍加上评语,他们甚至不在乎被冒名者是否尚且在世,钟惺便深受其害,包括经、史、子、集各部以及戏曲小说在内,有上百本书籍都伪托其名,其中有一个小说系列,分为《盘古至唐虞志传》(刊于公元1621~1644年之间)、《有夏志传》(现存明刊本)与《有商志传》(现存版本为刊于公元1815年、与《有夏志传》合并成的《夏商合传》)三个部分,《有商志传》与《列国志传》在文字方面近乎一致,但其中的诗词,有九首的作者被改为「后人钟伯敬」,还有二首则被改成了「冯犹龙」(即冯梦龙)所作,由此可知实乃托名批评;《有商志传》的真实作者,当为在其刊行的《盘古至唐虞志传》结尾标有识语的余季岳,他和余邵鱼、余象斗同族,都是建阳刻书世家余氏的一员。


李云翔(生卒年不详,公元1618年乡试落第,与冯梦龙相识,公元1625年拜李长庚为师,公元1626~1630年寓居于南京,之后事迹不明)为明舒阳载刻本《封神演义》的最终写定者与点评者,为学界主流所接受,持不同观点的学者们分歧点主要在于他是不是内容的主要创作者,笔者以为,他是,其在卷首所作序文中提及的由好友舒冲甫(此人可能就是苏州书坊舒阳载的坊主)从楚地用重资购得的「钟伯敬先生批阅《封神》一册」,指的就是当时还未刊行发售、假托钟惺之名点评的《有商志传》的卷一;笔者通过细节的对比,确定《有商志传》为《列国志传》与《封神演义》之间的过渡版本,而李云翔在序文中又写到「此书久系传说,苦无善本,语多俚秽,事半荒唐,诬古愚今,名教之所必斥」、「俗有“姜子牙斩将封神”之说,从未有缮本,不过传闻于说词者之口」,所指当即《武王伐纣平话》;李云翔采纳了《武王伐纣平话》与《有商志传》二者的特点,加以改编,这才最终诞生了我们所熟知的《封神演义》。


此外,一些学者以清朝乾隆年间的文献《传奇汇考》中的「《封神传》传系元时道士陆长庚所为」一句为证据,认为《封神演义》的作者为陆西星(公元1520~1606年,明朝人,并非元时道士),与持许仲琳、李云翔说的学者们分庭抗礼。虽然这份证据并不足以证明陆西星的创作权,却可以给研究带来新的入手点,有学者就以此作为出发点,论证了《封神演义》与吕洞宾信仰之间的深厚关系,并且和陆西星的作品有相似之处。陆西星为扬州兴化人,以他为代表的内丹东派曾流行于江浙一带,寓居于南京数年并在此创作出《封神演义》的李云翔,兴许就是受到东派的影响,才会将大量的全真教要素融入书中。


二、太岁事典


殷郊的故事共有六个现存的文本,分别被保存在《武王伐纣平话》、《道法会元》、《法海遗珠》、《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北游记》与《封神演义》之中。


《武王伐纣平话》,现存最早的伐纣故事话本,产生于金元时期的北方地区,成书于公元1323年之前。此书中,殷郊讹作殷交,又被称作景明王,纣王与姜皇后的儿子,真实身份乃是太岁,因某个没有写清楚的原因而降世,一岁时其母被妲己陷害而死,在十岁的时候从扶养他长大的乳母冯氏那里得知真相,复仇未果反被捉,处刑时被救下,被追杀时在「浪子神庙」饮下神赐之酒,获得一把重百斤的「破纣之斧」,杀退追兵,后来,殷交救下了西伯侯姬昌,又与被追杀的姜尚约定未来一同破纣;姜尚率领周军伐纣,殷交前来加入,以其手中大斧斩杀许多敌将,最终攻入朝歌,活捉妲己,又亲自处死了纣王,在刽子手们因九尾金狐的魔力而无法对妲己处刑时,蒙上眼睛,以神斧向她斩去,伴随闪现的火光,妲己失去踪影,被姜尚用照妖镜照出九尾狐的真形,殷交以七尺生绢将狐妖裹住,再用木碓捣杀。


《道法会元》,赵宜真于公元1370年之前编撰的道法文献。关于殷郊的记载集中于卷三十七的《上清武春烈雷大法》、卷二百四十六的《天心地司大法》、卷二百四十七的《北帝地司殷元帅秘法》这三个部分,且描述都互有异文。《上清武春烈雷大法》称殷郊为「上清武春猛吏太岁至德尊神元帅」、「镇元杀鬼大将军」,青面、束发、顶髻、红须、红衣,头顶一颗骷髅,脖子上戴着串有九颗骷髅的链子,左手金钟,右手黄钺,坐骑为九头金牛,其过去曾经历了十世修行,在转世为一个太子时吃下一粒金丹而成仙,被天帝授予了斩除妖精的钟钹与先斩后奏的权力;《天心地司大法》称殷郊为「北极御前显灵体道助法馘精灭魔地司猛吏太岁大威力至德元帅」、「地司太岁大威力元帅」、「三天紏察使」、「侍御」,在廖守真修行天心正法时奉北帝之命帮助他修炼大丹,丫髻、青面、赤足,身穿有着飘带的红裙,外形好似儿童,骷髅饰品以及持物与卷三十七一致——在这些描述前边,有着彭元泰于公元1274年为此法作的序,而在结尾,又有陈一中于公元1316年作的后序,其中提及殷郊过去曾为一位「上古帝子」,成仙后被天帝委以重任,陈一中表示,此法口口相传,从彭元泰传至史白云,史白云传给费文亨,自己再从费文亨那里习得;《北帝地司殷元帅秘法》称殷郊为「上清北帝地司太岁大威德神王至德主帅」、「地司太岁大威德神王至德主帅」、「北极天心地司太岁」,青面、青身、金冠、红发、四臂,头顶一骷髅,项戴十二骷髅,身穿有着黑色边缘的红袍,上边左右两手分别托举日月,下边则持金钟与钺斧。此外,亦有不少部分只是将殷郊作为被召请的神将而一笔带过,有卷二十七《清微解厄文检》、卷二十八《清微紫光奏告符法》、卷四十《清微传度牒检品》、卷四十三《清微保生文检》、卷四十四《清微禳疫文检》、卷四十七~四十九《神捷五雷祈祷检式》、卷八十六《先天雷晶隐书》、卷一百二十八《九州社令阳雷祈祷文检》卷一百六十八《上清天蓬伏魔大法》、卷二百二十《神霄遣瘟送船仪》、卷二百二十一《神霄遣瘟治病诀法》,他在这些记载里被称作「都天太岁地司猛吏」、「都天太岁地司猛吏至德」、「地司猛吏」、「地司猛吏太岁」、「地司太岁猛吏」、「都天太岁」、「北帝御前追凶起煞地司猛吏太岁至德主帅」、「天心地司起煞猛吏太岁」、「天心地司太岁」、「地司」、「火光银牙耀目威神」、「都天太岁武光至德尊神地司主将」、「地司太岁尊神」。


《法海遗珠》,大抵为一部产生于元末明清时期的道法文献,具体成书时间不明。关于殷郊的记载散见于卷三十的《太岁秘法》、卷三十五的《太岁武卷雷法》、卷四十四的《纠察地司殷帅大法》这三个部分,且描述都略有差异。《太岁秘法》称殷郊为「大威德元帅」、「地司太岁将军」,貌如天人,脸色碧绿,身穿红袍,腰缠黑带,双脚裸赤,左手黄钺,右手金钟;《太岁武卷雷法》称殷郊为「地司太岁」,青面、青身、六臂,头发焦黄向上竖起,几乎全裸,只有一块豹皮挡住臀部,头顶一骷髅,项戴八颗骷髅,能从印堂对人射出一条金光,全身与脚下都遍覆火焰,上边的左右两只手从眼眶中长出,右持金钟,左拿印,中间分别持黄旛与豹尾,下边则拿着戟与火剑;《纠察地司殷帅大法》称殷郊为「北极御前显灵体道助法馘精灭魔地司太岁主吏至德元帅」、「北极御前地司太岁至德猛吏」,青面、青身、红发,头扎丫髻,貌如儿童,矮小肥胖,身穿有着黑色边缘的红袍,腰缠红裙,双腿露出,左手金钟,右手黄钺,站立在黑色的乌云之中,黄旛与豹尾两神服侍于左右。


《三教源流搜神大全》(简称《搜神大全》),刊刻于公元1593年,是根据元代坊刻本《搜神广记》增益辑补而成的仙神故事集。收录有故事《太岁殷元帅》一则,其中写到,纣王的皇后姜氏在公园游玩,因踩到巨人的足迹而怀孕,生下一颗肉球,妲己上奏此事,导致纣王令人将肉球遗弃于狭巷,却发现经过这里的牛群与马群不敢踩践它,于是又丢弃于郊外,有乌鸦为其遮挡阳光,有白鹿前来喂其乳汁,路过此地的「金鼎化身申真人」见有祥云、紫气、毫光,发现了实为仙胎的肉球,用剑将其剖开,把里边的婴儿带回水帘洞,请来贺仙姑给他当乳母,起法名为金叮呶,正名为唫哪吒,又因其被遗弃于郊地,故又起乳名为殷郊;七岁时,贺仙姑将殷郊之母姜氏因他被遗弃而选择跳楼身死的事情告知,殷郊向师父申真人表明了复仇的意愿,在师父的指点下,先去天妃八宝洞取来用以诛除妖昏的黄钺与金钟,接着乘坐海马收服了神将与鸦将两个强人为副手,然后又前往扫帚山,斩杀十二丧门哭鬼骷髅神,将它们的头颅割下,串起来挂在脖子上,申真人表示,这是助阵的法宝,敲击一下就会鬼哭神惊,令敌人头脑昏闷并且手软,使其不战自退;殷郊加入周军,协助武王伐纣,率领雷震等人在牧野战斗,杀败商军,冲到摘星楼上,将准备逃离的妲己抓住,原来她实际上是一只祸乱国家的妖雉,白天吸取纣王的精气,晚上饮用人血;妲己的面容有着魔力,使人不忍心杀她,唯有殷郊不受干扰,挥斧将其斩杀,妲己化作光与黑烟;玉帝听说了殷郊的孝义与神勇,便封他为「地司九天游奕使」、「至德太岁杀伐威权元帅」。


《北游记》,由前文提及的建阳书坊主余象斗根据当时流传于民间的真武故事改编而成的神魔小说,其中殷郊讹作殷高,原本是镇守于南北界水火山的神人;真武在太保山遇到被称作「十三太保」的十三个妖精,分别名为超文、吴卿、周旺、彭干、范意、张申、李路、王礼、吴安、刘刚、田能、沈侑、朱立,他们只要打击自己的身体就能使敌人全身疼痛,依靠这个能力杀人无数,让人用童男童女祭祀自己,真武降妖失败,在三清观的三清真人的指点下请来殷高;殷高吐出杀气,金光遍地,现出三面四手的太岁真形,将在太保山看门的黄旛、豹尾两个妖怪收服,它们原来是其枪里的两把豹尾;殷高对阵十三太保,失利,便到南天洞请来师父撒真人,再次对阵时真人喷出口中的法宝水,用白红二索将十三太保串了起来,使它们露出骷髅骨的真形,又在每个骷髅中都放入一颗火丹,让殷高头顶一个,项戴十二个;最后,殷高为玉帝封为掌管天下诸神杀的「地司统杀太岁」、「至德尊神光武上将」。


《封神演义》,正如本文开头所述,其成书经历了《武王伐纣平话》→《列国志传》→《有商志传》→《封神演义》这个过程,殷郊在前三部作品的传承中形象比较稳定,主体框架为「姜氏被陷害,死于摘星楼」→「殷郊被处刑,出逃」→「偶遇姜尚,又分离」→「加入周军」→「斩杀众多敌将」→「于摘星楼活捉妲己」→「斩杀妲己」,余邵鱼删去了「本为太岁」、「浪子神庙获神斧」、「亲斩纣王」等情节,还让其与原本只有「同属一个阵营」这样浅薄关系的雷震变成绑定在一起的队友,全书有七次将两人并列提及。到了第四部,却一转攻势,李云翔进行了大幅度的改动,他以《搜神大全》中殷郊的师父申真人与《武王伐纣平话》中被封为豹尾神的商军大将申屠豹为原型,创作出了一个在不自知的情况下顺应天数、用嘴炮煽动各路仙人和姜子牙作对、从阐教叛出加入截教、最后被封为分水将军的超级二五仔——「申公豹」,原本下山之后就打算加入周军为惨死于面前的母亲姜皇后复仇的殷郊被他说服,反过来去维护昏庸暴虐的父亲纣王,最终被杀,封为坐守周年、管当年之休咎的执年岁君太岁之神;不仅从肉球中诞生的主角事迹被转嫁到了哪吒的身上,殷之姓氏还变成了其母殷夫人;殷郊奉师父广成子之命到桃源洞狮子崖寻找武器,这源于《搜神大全》申真人让其到天妃八宝洞取来金钟黄钺,而他在此吃下几颗豆子获得了三头六臂的凶恶法相则来自《伐纣平话》浪子神授予的神力之酒,演义中多有吃下神奇的食物而获得神异的体征的情节,如雷震子食仙杏、哪吒饮酒吃火枣,皆源自于此,又为后来的薛家将系列等神魔小说所模仿;殷郊回到九仙山桃源洞,广成子授予他番天印、落魂钟、雌雄剑共计四件法宝,番天印之原型大抵为《法海遗珠·太岁武卷雷法》里左手所持之印,其中两手出两眼的设定又被同样被封为太岁神的杨任所继承,落魂钟则是从金钟演变而来,一摇动就能让魂魄尚在的敌人失去意识的功能显然就是丧门哭鬼骷髅神的变形,至于雌雄剑,可能与哪吒的阴阳剑一样,源自张道陵的雌雄斩邪剑。


《北游记》、《封神演义》作为后期的文学成品排除不记,剩下的四份早期原始记载中,以《搜神大全》的成书时间最晚,甚至于和《北游记》时间相近,看似是从其他三者演变而来,研究此书的学者也大都保持这一观点,但是,并非如此,关键点在于:殷郊之母姜皇后。


《武王伐纣平话》、《列国志传》、《有商志传》、《封神演义》这四部作品,都只记载了姜皇后的死因,而没有能让我们推导其姜姓来历的其他线索,但是,《搜神大全》却能解决这个问题。在故事的开头,姜氏履大人迹而有孕,生下了一个肉球,它两度遭到遗弃,第一次在狭巷,牛马不敢践踏,第二次在郊外,有乌鸦遮阳、白鹿哺乳——这显然是借鉴了中国的「弃儿」母题之鼻祖、周人的神圣祖先「后稷」的故事;后稷的事迹可见于《山海经》、《诗经·大雅·生民》、《史记·周本纪》、《列女传》、《论衡·吉验》等文献,其出生颇为神异,母亲「姜嫄」履大人迹而怀胎,他被生下后因几度遭到遗弃而又被命名为「弃」;笔者对几则文本进行比较,确定最接近的为《论衡》的版本,后稷第一次先被遗弃于隘巷,牛马(其他文本又作「马牛」、「牛羊」)不敢践踏他,放置在寒冰上,有大鸟用翅膀覆盖他来取暖。那么,结果显而易见,姜皇后其实就是姜嫄,在后稷的故事被殷郊吸收之后,她也就变成了后者的母亲,又在流变中只剩下「姜」这一姓氏。


由此可以看出,《搜神大全》中的殷郊故事——之后简称为《太岁殷元帅》——至少要比《武王伐纣平话》要更为古老,也就是说,其诞生时间应当远在公元1323年之前。既然时间下限确定了,那么其上限呢?文中又写到,殷郊取得金钟黄钺的地点名为「天妃八宝洞」——天妃,即妈祖,最初只是一位诞生于福建莆田湄洲岛的乡土性神灵,她作为海洋女神、海上保护神在南宋时期初步流行于我国东南沿海地区,到了元朝,伴随漕运与海上交通的发展,其信仰迎来巅峰,运河沿岸的诸多城市都建立起了祭祀她的庙宇;妈祖在宋朝时的封号只有「夫人」与「妃」,一直到公元1278年,对她颇为重视的元朝统治者才第一次将其册封为「天妃」。既然天妃一词首次出现在公元1278年,那么《太岁殷元帅》就理所当然地产生于远在这之后的某一个时间了。


至于时常被学者们拿来证明《太岁殷元帅》受百回本《西游记》影响的「水帘洞」一词,其实早在元杂剧《二郎神锁齐天大圣》与傀儡戏《三藏取经》中就已经出现,所以并不足以动摇上述推论。


接下来,我们先要讨论《太岁殷元帅》与《武王伐纣平话》这两部作品的关系。二者是先后承接的吗?非也,虽然框架大体一致,但是在细节方面却差异过多,笔者以为,它们其实是由同一个伐纣故事本子衍生出来的,前者是直接从中摘取殷郊的部分,整理为这篇短文,后者则是被某位或者某些讲史人随意地增删改编的产物。李云翔所谓「俗有“姜子牙斩将封神”之说」,指的是《武王伐纣平话》中零星的片段:殷郊在出生时被称作太岁,帮助殷郊出逃的胡嵩为游魂神,追杀殷郊的左将军虾吼、右将军佶留留、魏鬼、魏岁分别是大耗神、小耗神、剑杀二神,以酒食招待被囚困于羑里城的姬昌的本州太守为吊客神,姜子牙手下的将领羊刃本为一枚恶煞凶星的名字,追杀黄飞虎的五将史元格、赵公明、钟士才、刘公远、姚文亮分别对应五部鬼王中的史文业、赵公明、钟士季、刘元达以及与它们同为五方行瘟鬼的姚公伯,费仲向纣王举荐的薛延沱、蔚迟桓、要来攻、申屠豹、戌庚分别被封为白虎神、青龙神、来住神、豹尾神、太岁神,崇侯虎与飞廉被姜子牙下令斩首处死后分别被封为夜灵神与大将。这些段落残缺不全、语焉不详,李云翔大抵就是因此才将其形容为「语多俚秽,事半荒唐」。它们的存在,就是在平话之前确实存在有一份神怪要素更为丰富且完整的本子的有力证据。


在这份早已失佚的本子中,殷郊的身上还有着受朝鲜半岛文化影响的痕迹。前文说过,《搜神大全》中殷郊的诞生借鉴了后稷的故事,其实不仅如此,相比较后稷,他还多出了出生时为一个肉球的情节,虽然前人多以为这起源于印度的「肉胎」母题(英雄出生时为一肉球,例如《摩诃婆罗多》中的持国百子,佛经中有莲花的变体),但笔者认为,这来自高句丽的建国神祖「朱蒙」。朱蒙虽是高句丽神话的人物,其最早的记载却为中国的史书《魏书·高句丽传》(成书于公元554年),作者如此记录高句丽人对他们祖先的描述:夫馀王的妻子是河伯的女儿,其被关在房间里,被追逐她的日光照射而怀孕,生下一枚五升大小的卵;夫馀王将之四次遗弃,先后扔给狗与猪,它们都不吃,于是遗弃到路上,牛马避开它,又遗弃到野外,有鸟群飞来以羽毛给其取暖;夫馀王又用利器切割卵,却打不开它,只好将其还给河伯的女儿,她将卵包裹起来放在温暖的地方,朱蒙(含义为「善射」)从中破壳而出;有臣子认为朱蒙在未来必成大患,夫馀王不以为然,让朱蒙去养马与狩猎,都成果斐然;臣子继续策划阴谋,河伯女害怕儿子被害,让他逃走;面对夫馀王的追杀,朱蒙向河水宣称自己太阳之子与河伯外孙的身份,出现由大批鱼鳖组成的桥,成功摆脱了追兵,最终在升骨城建立了高句丽。


记载朝鲜半岛上的新罗、百济、高句丽三国之历史的《三国史记》成书于公元1145年,《魏书》中的这段借鉴了后稷故事的建国神话被收编于《高句丽本纪》之中,情节略有增改,比如夫馀王变成了被无嗣的前代扶余王解夫娄收养的天赐神子「金蛙」,得名于他好似金色之蛙的外形,而河伯之女则名为「柳花」,因为与天帝之子「解慕漱」私会而被父母放逐,金蛙在太白山南边的优渤河遇到了她,觉得朱蒙大有威胁想除掉他的人从臣子改成了金蛙的大儿子「带素」,其他部分的剧情就都如《高句丽传》所载。


当然,只是「从卵中诞生」与「从肉球中诞生」的对应未免过于牵强,那么还有一个细节可以佐证笔者的观点,《三国史记》中明确写到,朱蒙在七岁时开始展现他的神异之处,因此受到带素的忌惮,原文将这个时间记作「年甫七岁」,而《太岁殷元帅》中,殷郊恰好也是在七岁得知真相,开始了他的复仇之旅,原文写为「年将七岁」,甚至《封神演义》中深受殷郊影响的哪吒,其闹海屠龙、惹上石矶的事迹,还是发生在「年方七岁」——这是稳定地根植于「朱蒙—殷郊—哪吒」传承链的一个时间。


如果说以上证据依然不能说服人的话,最后就要用到《武王伐纣平话》为我们提供的一份力证:殷交被称作「景明王」——这其实是新罗国第五十四代国王朴升英(继位于公元917年,卒于公元924年)的谥号。朴升英的事迹载于《三国史记》第十二卷《新罗本纪·十二》,而朱蒙则位于紧挨着前者的第十三卷《高句丽本纪·第一》,两人之间只隔着景哀王朴魏膺、敬顺王金傅两代国王的记载。元朝时期的中国与朝鲜之间交流非常频繁,「景明王殷郊从肉球中诞生」便是二者文化交汇的产物之一。


三、真武避煞


在展开讨论殷郊于比《武王伐纣平话》更早的伐纣故事中为何种形象、又是怎么演变成型的问题时,我们需要先对他最原始的姿态进行追根溯源。


首先是名字。「殷郊」这一名讳的起源与《太岁殷元帅》所言相近,来自它的字面意思——「殷城的郊外」。按《吕氏春秋·贵因篇》,武王姬发出兵讨伐纣王,来到鲔水岸边的时候遇到了奉命在此等候他的胶鬲,便让其把自己将在「甲子之期」(甲子日)到达「殷郊」(殷城郊地)的消息带给纣王;之后,即便降雨日夜不停,甚至导致士兵生病,姬发也不肯下令停止急速行军,面对上谏劝止的军师,他表示,如果自己爽约,胶鬲就会因欺君之罪而被处死;最终,姬发如时赶至目的地,成功大破殷军。


中国从商朝开始,就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天干与「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地支相搭配进行纪日,武王与胶鬲约定决战的甲子日,便是这一观念的产物。与干支纪日不同,现存可考的纪年系统,先是经历了以木星十二年运行周期为基础,盛行于春秋战国、秦楚西汉的「岁星纪年」,以及与其共存于同一时代,以有着和前者相反的运行轨迹的虚构星辰「太岁」为基础的「太岁纪年」,最后到了东汉时期,才诞生了在保存太岁的设定的前提下,组合天干地支进行纪年的「干支纪年」,取代了两个先辈,并一直沿用至今。


以干支为基础的纪日与纪年,皆是以六十之数为一周期,且都是以甲子为开端,故而前者在道教演变出被称作「六十甲子神」、守护人类出生日的值日本命神,记录它们的文献有《六十甲子历》、《六十甲子本命元辰历》、()、《六十甲子纳音》等等,后者则衍生出了「六十花甲子」的说法,甲子一词变成了六十年的代称,并且产生了以六十甲子命名的太岁神守护本命年的观念()。


殷郊为破纣之地点,甲子日为破纣之日期,甲子日与甲子年都有对应的本命神为之守护,兴许正是因为这份联系,殷郊才会讹变为协助武王伐纣的太岁神的名字。作为佐证的,《武王伐纣平话》中明确地写出了破纣的时间为甲子日——「有太公克下戊午日甲子日」、「是甲子日早辰」——这说明,早期伐纣故事的作者的确接触过《吕氏春秋》或者这方面的其他相关史料。


其次是武器。殷郊最初使用的武器应当只有一把斧钺,《武王伐纣平话》作「破纣之斧」,《道法会元》、《法海遗珠》、《太岁殷元帅》则称为「黄钺」,前二者只要描述殷郊的外形就必定提及此物,甚至还衍生出了从属神「黄钺大将」。这把用以斩杀纣王与妲己的钺斧,实际上是武王姬发在伐纣之时手持的仪仗性武器「黄钺」,饰以黄金的大斧,象征着君王的权威。最早在《尚书·周书·牧誓》,黄钺被宣说誓师词的武王握于左手,《逸周书·克殷解》又记载武王见到纣王的尸体时先射了三箭,接着用剑砍了几下,最后才用黄钺将其头颅斩下(《史记·周本纪》中为玄钺),再挂在白色旗子上,崔豹(公元265~290年之间担任过典行王乡饮酒礼博士)在《古今注》中对此事补充到,武王与太公分别用黄钺与玄钺斩下纣王和妲己的首级。在《武王伐纣平话》的结尾,殷郊先后在大白旗与小白旗下对纣王和妲己处刑,这个细节足以证明「黄钺斩纣王」的事迹是由伐纣故事的作者从武王的身上转嫁给殷郊的。


至于和黄钺同样是道教文献中殷郊必定持有的「金钟」,指的其实是「金钲」,一种在行军时敲打的乐器,形似钟而狭长,有长柄,口朝上,在东汉至宋朝的史书与诗文中金钲时常与黄钺一起出现。《东京赋》:「戎士介而扬挥,戴金钲而建黄钺。」《后汉书》:「后有金钲黄钺,黄门鼓车。」《释疑略注》:「豹尾、黄钺、金钲,旧载马车,晋江左乘马执之,宋元嘉中复旧典。」《晋书》:「遵假石闵黄钺、金钲,与李农等率精卒十万讨之。」《次归耕堂稀字韵》:「笑谈整顿乾坤了,黄钺金钲奏凯归。」由于这种关系,其才顺带地被变成了殷郊的持物。


然后是身份。作为纣王之太子的太岁,在殷郊之前似乎早有出典。《永乐大典》(公元1403~1407年)卷二万一百九十七收录有一篇名为《四门经》(全名《大唐李靖仆四门经历》)的文章,序文介绍,此书原为上圣所赐之圣典,可使人知「善恶吉凶之期」,能在「兴工动土」时「回避四方神杀」,曾一度遭到烧毁,在大唐贞观元年(公元627年)由大名鼎鼎的李靖(公元571~649年)走访民间、搜罗资料,这才重新修整成文。这部记录太岁与其麾下诸凶神之姓名、来历、事迹的文献中,处于首位的,是名为姚宝的太岁神,他原本出身于六盘山,在二十岁时,因为做官正直又贤明,玉帝使其白日飞升,封为「秦王帝」,又派金甲神人将他降下凡世给纣王当太子,十七岁的时候,在梦中被一青衣童子邀至王母宫参加「蟠桃晏(宴)会」,王母向其解明前身,太子醒后,祭祀王母,王母又转奏玉帝,玉帝令太子当场去世,封他为司掌在世王宫、万民舍宇的「宅神太岁」,乃是「内外第一位尊神之主」。


虽然序文称作者是李靖,表明这是唐朝时期的文献,但是此文疑点颇多,其中写李靖的官职是「承(丞)相」,可唐朝并无丞相一职;前文又举唐朝时人「王仲敏」因胡乱修建宅院导致破坏不安一时为例,但是王仲敏却是南宋元初时代的人,《全宋诗》收录有他的几篇诗作,牟巘(公元1227~1311年)在《牟氏陵阳集》中称其为明道书院的「山长」(宋元时在书院讲学兼领院务者),作为吴兴八俊之一的张复亨曾与他一同登上毘卢阁赏景;太子参加了王母举办的蟠桃宴会,此处所指的蟠桃,是由「海外的曲蟠桃树」与「西王母赠仙桃」这两项汉晋时期的传承在唐宋之时逐渐混淆融合而成的,之后又加入了从《穆天子传》「西王母瑶池宴穆王」衍生出的「瑶池宴」,最终才在宋朝诗词中形成了「蟠桃宴」(或「蟠桃会」),流行于元明清文学;「豹尾神乔德」因生前斩杀豹精而在死后封神,对这一事迹的描述其风格与宋元话本小说相近。


综上所述,可知《四门经》绝非唐代作品,只是托名李靖,其诞生时间不会早于南宋元初。这部成书时间上限与伐纣故事出现时代相吻合而又有相同要素的文献,与后者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大唐李靖仆四门经历》或者与之相关的书籍,可能就是促使殷郊变成纣王之子的直接原因。正如前文所言,太岁神为纣王的太子,而文中紧挨在「豹尾」部分之前的神祗为「黄幡神窦祁」,他之所以被封神,就是由于反抗纣王的暴政却失败被杀;在《道法会元》卷三十七《上清武春烈雷大法》、卷二百二十《神霄遣瘟送船仪》、卷二百四十六《天心地司大法》、卷二百四十七《北帝地司殷元帅秘法》,黄旛(幡)是与豹尾绑定出现、作为殷太岁之前引者的一位神君,可见太岁、黄幡、豹尾三者之关系深厚而又密切。此外,《四门经》中的大耗、小耗、白虎等神亦登场于《武王伐纣平话》之中。


这大抵就是事情的真相:黄幡只是不受重视的从属神,所以其伐纣的事迹被主神太岁吸收,接着再冠以破纣之地点为名,持斩纣之武器为兵,这就构成了太岁殷郊最初的形象。


至此,我们还原了殷郊这个人物是如何诞生的过程,不过还有两个现象需要进一步地分析:1.殷郊与北帝真武之间的关系。2.殷郊的凶神恶煞之姿。


先说第一个,殷郊与真武。


虽然《封神演义》中二者毫无瓜葛,但在此之前,他们存在着深厚的联系:《道法会元》中殷郊有两个封号带有「北帝御前」的前缀,《法海遗珠》是「北极御前」;《天心地司大法》中殷郊是受北帝真武差遣的侍御,与之相配套的《北帝地司殷元帅秘法》则是典型的北帝法;《北游记》中殷高帮助真武降伏了十三太保;《太岁殷元帅》中殷郊被封为「九天游奕使」,《道法会元》卷一百八十四《上清五元玉册九灵飞步章奏秘法》有「九天游奕玄武大元帅」,在原为林灵真(公元1239~1302年)所撰、后被明人增修而成的《灵宝领教济度金书》中共有十七处将「九天游奕」作为佑圣真君(真武)的前缀,又按《玄天上帝启圣录》(成书于1314~1316年)与刘道明(公元1285年应诏赴京担任御前承应法师)所著《武当福地总真集》,明确记载了九天游奕使为真武的圣号之一。


种种迹象表明,殷郊曾经隶属于北帝真武的座下,可这种联系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呢?


按《太上说玄天大圣真武本传神咒妙经注》(陈伀,作于公元1236年)引《董真君实录》(董素皇,编撰于公元1184年)、《武当福地总真集》、《玄天上帝启圣录》(成书于公元1314~1316年)等元代文献的记载,在商朝末年,因为纣王的暴君行径,导致了六天魔王为祸人间,玉帝因而降旨,派遣真武率领北极驱邪院诸神,一边协助武王伐纣,一边降伏天下妖魔。


伐纣、降魔,这毫无疑问是完美地契合了《武王伐纣平话》中所见伐纣故事的主题。早就有学者根据上述的材料,指出玄武收魔与伐纣封神这两种故事之间存在着密切的关系。笔者认为,推崇北帝的道教诸派系——武当派、清微派、神霄派、天心派等等——最晚从公元十二世纪中叶开始就参与了伐纣故事的集体创作,在将「真武降魔」嵌入其中的同时,他们又注意到了原本就存在于故事里的太岁殷郊,便将其连同部下一起吸纳入真武的神谱之中。后来,真武虽然因为讲史人对故事的改编而退出了伐纣的舞台,但祂对「封神」体系的建立奠定了基础。


然后是第二个,凶神恶煞的姿容。


《道法会元》与《法海遗珠》保存了丰富的对早期殷郊外表的描写,虽然它们互有差异,但整体可以总结为肤色靛青、复数手臂、骷髅为饰、几乎裸赤、红袍缠腰,还有头戴金冠、臀包豹皮、身材矮小肥胖等细节,有学者将其中的以骷髅为饰归咎于受密宗护法神「深沙王」或其衍生人物「沙悟净」的影响,却并不能解释其他元素的来历。


其实,只要对藏传佛教有所了解的话,就会发现这凶恶的外表与一位著名的神祗极其相似,那就是原为印度教中司掌破坏之大神「湿婆」(Siva)的化身之一、传入藏地之后变成了颇受尊崇的首席护法神的「大黑天」(Mahākāla,音译有「摩诃伽罗」、「嘛哈噶拉」、「摩诃葛剌」、「摩诃歌罗」、「摩睺罗」等等)。


大黑天时常成为「唐卡」这种藏族特有的绘画艺术的取材对象,在画中,祂的肤色多为黑色、蓝色与深蓝色(也有白色的场合),体型肥壮,一般不穿衣服,最多在胯部套上一件虎皮或者红色的裙子,通常站立于尸体、天女或者其他神祗的身上,手臂数量在二、四、六、八之间不定,持物包括金刚钺刀、噶巴拉碗、旃檀木梃杖、宝剑、三股叉、新鲜的心脏、骷髅串、套索等等,头戴镶嵌有五颗骷髅的冠冕「五骷髅冠」(颜色为金黄或者赤红),身上挂着由人头串成的花环。


诡异的深色皮肤也好,时而正常时而复数的手臂也罢,包括身材与衣着在内,都能在大黑天的身上找到对应,殷郊头上顶着的骷髅与金冠即是五骷髅冠的变形,脖子戴的骷髅就是人头花环——虽然唐卡中的花环只有人头,不过在蒙元进入中原内地、大黑天信仰于此广泛传播之后,祂所佩戴的饰品其材质就变成了骷髅骨:清代杭州文人厉鹗(公元1692~1752年)在公元1727年为公元1322年时凿刻于西湖东岸吴山宝成寺正殿后壁崖面东侧的「麻曷葛剌佛」像作诗,写有一句「髑髅乱系颈,珠贯何累累」,而宋末诗人郑思肖(公元1241~1318年)在《心史》(成书于公元1260~1269年)中将自己在幽州镇国寺见到的「摩睺罗佛」塑像描述为「青面裸形」、「赤双足」、「颈环小儿骷髅数枚」——这与殷郊的造型可以说是如出一辙。


由此看来,殷郊的青肤、多臂、红裙、骷髅等要素确实是源自于大黑天,可他却还有着「孩儿相」、「天人相」这样的描述,与狰狞凶恶的密宗保护神似乎完全不搭边,这一面又是从何而来呢?


可能的来源有两个。其一,哪吒,他在唐宋时期敦煌地区的壁画《毗沙门天王赴哪吒会图》(现存37幅,时间跨度从晚唐五代到宋朝)中就呈现为双手合掌礼拜、大头昂首、赤裸上身、佩戴项圈与金镯的童子形象,元杂剧《猛烈哪吒三变化》中又称「善胜童子」,杂剧《西游记戏文》里被通天大圣孙悟空唤作“小孩儿”,可见在宋元时期哪吒的幼童形象已然固定,而殷郊在《太岁殷元帅》中的正名为「唫哪吒」,可能就是曾受哪吒影响的痕迹残留。其二,依然是大黑天,虽然祂在藏密中的形象血腥而又恐怖,但其音译异名「磨喝乐」(即「摩睺罗」)在宋朝的七夕佳节之时以妆点的极其奢华铺张的可爱泥孩儿的姿态被人们崇尚、痴迷,儿童们会手持莲叶扮作它的模样招摇过市,甚至有达官贵族用纯金打造的磨喝乐作为进献给皇帝的贡品——兴许就是这个「摩睺罗孩儿」的流行,导致受作为大黑天译名的摩睺罗影响的殷郊也获得了儿童般的样貌。


说到这里,就又产生了一个新的问题:大黑天是如何与殷郊产生联系的呢?


这能够简单的归咎为对当时兴起的大黑天崇拜的模仿吗?虽然逻辑上可以成立,但是,私以为,应该有着某种更深层的原因,需要从当时殷郊所追随的北帝真武入手。


中土道教的北帝真武与藏地密宗的大黑天神,这两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存在,在南宋元初却有着一段孽缘,那就是「真武避黑煞」的传说。


「黑煞」(或曰「黑杀」),为北宋前期兴起的道教神祗,与真武同为「北极四圣」之一,且居于其他三者之上,宋真宗(公元997~1022年在位)之后地位逐渐下降,至南宋已无专祀;对笃信藏传佛教的蒙元统治阶层所尊崇的大黑天并不熟悉的南宋人,选择借用同样具有黑色、凶恶、主杀伐之特征的黑煞神作为祂的代称;蒙古军为了打击南宋军民的士气与意志,利用「攻陷均州后武当山道士弃宫观而去」与「固守宫观的高龄道士曹观妙被杀」这两个既成事实,在公元1240年前后制造并散播了「真武为了回避大黑天而弃武当山逃离」的故事,又因为名称的混淆,在南宋文人的笔下写的就是「真武避黑煞」这种同室操戈的荒谬记录。


避黑煞之事,在元代道士为了鼓吹真武而编撰的诸多文献中都只字不提,可见道教徒们对于这种有损真武声望的故事的排斥。笔者认为,殷郊身上的大黑天元素,正是清微、太乙、神霄、天心等派系对蒙元抹黑真武的回击:既然你说我因为你的到来而逃跑,那么我就把你变成我手下的马仔吧——当然,这(至少在当时)并不能对实际发生的既成事实「信奉真武的宋朝惨遭推崇大黑天的蒙元灭亡」产生影响,只能说是一种阿Q式精神胜利法。


有着大黑天痕迹的道教神将不止殷郊一个,《道法会元》卷九十三《雷霆三要一炁火雷使者法》有「河魁大圣节度真君董万春」,发色赤红、青面獠牙、貌如恶鬼、头戴缨络、项挂十二骷髅、左手执戟、穿虎皮裤;《道法会元》卷二百四十一《雷霆三五火车灵官王元帅秘法》、卷二百六十二《酆都考召大法》、卷二百六十八《泰玄酆都黑律仪格》以及《太上三洞神咒》卷十《祈禳召遣诸咒·召酆都将咒》又有「玄冥(或曰溟泠)大将」,祂被描述为「四臂三头,左辅披发,头带骷髅,颜如蓝靛」——这不由得让人想起了《北游记》的殷高,他恰好同样三面四手、头顶骷髅,其师父为撒真人,「撒」应为「萨」字之讹,所指当即神霄派道士萨守坚真人,而《雷霆三五火车灵官王元帅秘法》以及将殷郊作为召请神将的《先天雷晶隐书》、《神霄遣瘟送船仪》、《神霄遣瘟治病诀法》都是神霄派的经典,这似乎可以说明,玄冥大将其实是从殷郊分离出的神祗,而《北游记》这部成书于明朝的神魔小说,应当是沿袭了一则现已失佚的元朝材料。


彭元泰在《天心地司大法》的序文中称此法作于公元1274年,因此道教的还击应该早在此之前就已经开始了,可能一直持续到元末;不知是否与此有关的,公元十四世纪前半叶的几则文献显示,当时的元人出于宣扬大黑天之神力的目的,对流传于民间的「真武避黑煞」传说进行二次利用,加以改编,故事背景被换成了发生于公元1270年左右的「元世祖忽必烈灭宋」,明言真武所回避的对象是他们信仰的「大黑神」——这里需要指出一个事实:真武的信仰在元代并未衰落,而是继续发展兴盛,被蒙元统治阶层屡加封赐。


道教将大黑天编排为真武座下的神将,元人进一步宣传大黑天逼走真武的神威,这两件事之间会不会存在有什么联系?是否能诠释为蒙汉宗教斗争的一种体现呢?



最后放一张影视版的 岁君殷郊。

接下来的章节是殷郊的小伙伴,尸骸圣子——雷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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